其实我对于能不能自称“文字工作者”很犹豫,因为好像怎么算我都不太够格。我没写过多少文字,写出来的字也基本上都没人看,很可能绝大部分自封的“文字工作者”都是这样子。而我在出版业的外围混了七八年的饭吃,虽然也考了编辑证,然而还是,不但从来没有弄到过一个正儿八经的编辑的活儿干干,就是自己写的字想求人出版,都拜了多少山头都拜不出去(归根结底还是文字水平太低)。所以,我绝对不是“靠文字吃饭”的人。
然而我又是一个对文字总还有些期待的人。至少期待有人看,有人因为我的文字心有所感,而不是只能纯粹自娱自乐。所以对于不得不写、也明知道写出来没人看的命题作文我始终非常头疼,如果要打一个比方的话,也许就类似于被迫卖儿鬻女的老爹老娘。
所以综合起来看,也许走上翻译这条路,是偶然之中有必然。
五年前初来美国的时候,无论是我还是美队长,对我这名外挂在美国的生活,似乎都没有太多期待。我这样一个除了去中餐馆,在哪都完全不会点菜的人,一个高中数年英语考分达到三位数的次数屈指可数的人,一个以60.5分过六级之后十多年再没碰过英语书的人,居然会跑到美国来,也是很好笑的一件事。所以在年夏天,出版圈的一位朋友问我有没有空帮他翻译一本书的时候,我也很惊讶。不过,既然闲着没事,而且据说有本字典谁都能翻译,我还是把活儿接下了。在我来说,翻译就是拿本字典一个个对生字,把一本书对出来的过程,同时自己也能多学几个英文单词。几个月之后交出去的第一只小板凳,自己觉得好像也还拿得出手,不过也有校友评价说,这什么?机翻的吧?
这台翻译机器差不多就这么上路了。随后有一位校友把我推荐给湖南科技,这是国内科普出版重镇,便一本接一本的,翻译了好几本书,主要是物理和数学领域,而我通过翻译这些作品,感觉学到的东西比大学数年课堂上学到的还多还透彻(因为我大学好像真没好好念过啥物理的书,精力得有一半在中文系上面)。再后来,中信的编辑从豆瓣找到我,于是陆续也接了几本书,都是科普以外的,也极大拓宽了我的视野。而我也通过不厌其烦地多次写信自荐,终于从老牌翻译大社上海译文接了两本跟我的知识背景完全无关,然而我个人很感兴趣的书,给了我在美国历史中上下神游的机会。过去这些年已经完成了十来本译作,不过其中已经上市了的还只有五本。
对我来说,翻译确实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也是我目前最好的能让“自己的”文字有人读的机会。每一本书都是一个体系,或者说一个“小宇宙”,我可以从中学到知识,学到英文的一些词汇和表达,而在转化成中文的过程中,其实也有对中文的再认识和提炼,所以中文也同样在进步。文字交出去,至少可以保证有人读(虽然读者未必多),我也不用觉得自己写出来的都是没用的东西了。
所以翻译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一边学习一边还有人给你钱,天下有这么好的事儿吗?
所以每本书上面投入的几百个小时(平均来看基本上是页需要耗费小时的量级),在我完全不是很boring的苦功,而是很有意思的学习和探索的过程,尤其是由此打开的领域对我几乎完全陌生的时候。而奇妙之处在于,这些书之间,或者说这些小宇宙之间,往往有各种各样的内在关联,从而联接成了一片“大宇宙”。我也希望读者在读到我的每一本书时,能在每一个小宇宙中好好畅游,让它最后也成为你的大宇宙的一部分。
有朋友觉得我能翻译这么多书好像挺牛的样子,但翻译这件事真的很简单。我一向觉得,如果一件事情连我都能做好,那世界上真正做不好这事儿的人不会很多,只不过绝大部分人不肯去做而已。翻译也是这样的一件事。如果说我有什么优势,最多也就是对中文表达,我可能比一般人多一点执念,总会希望自己的文字“更像中文”一些而已。
英译中的难点一般首先在于对英文的理解。对读不懂的地方,善用工具书和网络资源很重要,不过有时候也还需要请教身边的英文大拿和英文母语的朋友。我常用的工具书中,有一本非常值得向将英语作为第二语言来学习的人推荐,就是CollinsCobuild字典。这本字典并不以收词量见长,而是在释义上非常注重还原到原文语境,而不是只给个对应的中文词汇或者英文同义近义短语。所以碰到拿不准的词,还原一下语境经常就能很清楚了。字典中也收了很多习惯用法和习语,就算闲来无事随手翻阅,可能也会经常有收获。这部字典有中英双语版,绝对物超所值。
但英译中其实更大的难点在中文表达。尽管中文现代化的历史就是一部欧化史,但思维和表达方式还是跟英文有差别。不要以为中文母语的人就一定“会写”中文,读惯了英文乃至欧化文字的人,就算自己写文章,也往往会写成翻译体(可以看看维基百科“翻译体”词条下的例子感受一下),并不算合格的中文。我也给一些译著做过译校工作,发现的问题多半不出在英文理解,而在中文表达上,而很多中译本的书半通不通不好理解,往往也是中文表达不够好,而并非原文意思理解错了。而我这些年也经常在思考自己的中文表达,手边的中文工具书多于英文(哎呀终于露怯啦,果然还是中文不行。当然这种倒挂还有一个原因是,英文网络资源的质量超过中文网络太多,所以很多时候英文的问题是靠网络解决的)。中文的除了现汉古汉成语词典,还有一本我特别想推荐,就是上海辞书出的《中国典故大辞典》,虽然翻译中能用到典故的时候不多,但随手翻一翻,经常能读到特别好玩的故事,然后译文里偶尔用到一两处的话也会特别神清气爽。
工具书毕竟是工具,是用来查漏补缺而不是系统提升(练内功)的。这些年陆续也读了不少讲翻译理论的著作,不过主要都是“某某谈翻译”这种比较提纲挈领讲原则的,系统性教材读得少些。其中最值得推荐的,可能要算余光中的《翻译乃大道》(另一个版本就叫《余光中谈翻译》),如果好好读一读,相信就算不做翻译,也会对中文表达,以及中英文之间的差异,有更深刻的理解。
读那些理论著作的时候,感慨之一是老一辈翻译家真的是有情怀有成就,他们的作品,学习起来是取之不尽的宝库。感慨之二是国内各高等院校的翻译人才学完这些理论都干嘛去了,后来以翻译为业的能占到几成?为什么我碰到的编辑经常跟我讲找不到好的译者,而市面上的译作也确实总有一多半都让人读不下去?(开始搞翻译、对文字的洁癖越来越厉害之后,恶劣影响之一就是开始觉得译作好多都不堪卒读,就算有些盛名之下的译本也同样如此。)也经常看到读者感慨又有什么什么好书被翻译毁了,作为“文字工作者”,看到这些总是会很心痛的(为啥不找我翻啊我摔)。不过这个问题往深了说是翻译界乃至出版业的痼疾,不是一朝一夕,更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力挽狂澜的。学翻译的人大多不愿从事翻译,我身边那么多英文好的人几乎没有人愿意做翻译,恐怕有个重要原因是靠翻译、靠文字就能养家糊口的年代早就过去了。这么多年物价早翻了不知道多少倍,文字的价格却几乎八风吹不动。出版界不肯给搞翻译的人多点钱也因为,一则翻译“无门槛”(“有本字典谁都能翻译”),二则中文读者好糊弄(多少烂译本被人捧上天)。几年前曾有个英语专业的朋友跟我说起,有翻译公司到他们学校招兼职,大致是一个月交0万字给两千块钱,好多学生颠儿颠儿地去接活,反正交上去的是字儿就行,活儿的质量如何也可想而知。
当然,翻译来钱还是比自己写书快得多也容易得多。我自己的文字唯一出版了的是《给我一条地平线》(所以并不是“一本没写”,但写了出了没人看是不是更伤心),写了一年(我当时的老板说,你这本书能写完得好好感谢我啊,我看你天天坐工位上跟那写不给我干活),费劲巴拉出了版,稿费不过一万。其余文字,多的是写了没人看更没地方出版的,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