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婚时，因为没经济实力，我们和婆婆住在一起。
老妈指点我：你公婆离婚了，大明是独生子，婆婆的房子以后不就是你们的，在婆婆跟前乖些、勤快些、嘴甜些，婆婆一高兴，说不定你们都不用自己买房了。
我深以为然，暗下决心在婆婆面前好好表现。
住进来之前，婆婆给我们提了三个条件：
一是，住是暂时的（老妈说，开始当然都这么说），她让我们仔细过日子，想办法挣钱、攒钱，早点买自己的房子；
二是，住在这儿要交生活费。“我给你们做饭，要是做了你们又不吃，那不是浪费我的钱？”
第三，也是她最最注重的，她说卫生方面我俩必须接受她的监督，私人领域和公共区域都在内，甚至个人卫生她都有权过问。
我当时想，老太太还挺有意思的，估计看我是新媳妇，在儿子面前给我立威呢。
我算过了，只要住在这儿，一个月下来，我们就能多攒三千多块钱，看在钱的份上，多苛刻的条件我都能接受，何况她这也不算苛刻。
婆婆说到做到，执行力了得，搬进来的当日就开始对我们高标准、严要求，说句开玩笑的话，监督之严，不啻于单位考核，除了不罚款。
搬进来那天，我按婆婆的要求给了她一千块钱生活费，第二天下班，一路上我都在憧憬，有什么样的大餐等着我们享用呢。
果然没让人失望。一进门，餐桌上早摆好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用保温盖盖着，只是桌边不见人影。
大明比我离家近，早该到了，菜还在冒热气，那么，婆婆呢？
正疑惑，次卧的门一开，俩人走了出来。
婆婆在前，大明在后，婆婆的头高高扬着，大明却是一副蔫相，我仔细看去，只见他面色难看，像做什么坏事被人抓了现行。
趁婆婆进厨房盛饭，我小声问他“怎么了？”
他气呼呼地对我说：“早让你把头发剪了剪了，要不就扎起来，你非不，你看，屋里到处是你的头发，内衣也不收拾好，为这，妈生气了，把我美美训了一顿！”
嗐，我当啥呢？这才多大点事啊。
吃饭的时候，我准备给婆婆解释一下，早上走得急，没顾上收拾，结果，我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婆婆面无表情地打断，她说：“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唾沫星子溅出来不卫生！”
吃完饭，我讨婆婆欢心，也想借机和她拉拉关系，自告奋勇收拾厨房。
我拿出在家时十倍的努力，自觉得厨房在我的手下旧貌换新颜，你看那锅碗瓢盆，亮得能照人，自己给自己打了九十分，结果一转身，发现婆婆就站在门口正四下打量。
婆婆的眼睛就像探照灯，投到哪里哪里就无所遁形，随着她检查的深入，我看见她的嘴角弧度越来越向下。
过了一会儿，她长出一口气，什么话都没说，拿起一块绿色的抹布蹲在地上就开始擦。擦完地，把绿抹布洗了四遍，换上一块白色的继续，擦完厨柜重新洗碗碟，水池子被弄得叮铃桄榔，自始至终，没说教我一句。
但这比说教更让我难堪。
那之后，婆婆让大明“转告”我，她的东西，每一样都有自己的位置，我要是想帮忙呢，就用点心，要是做不到，趁早别捣乱，省得她返工，既费时间又费水费钱。
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我是面红耳赤，如果婆婆在跟前，我肯定扒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我隐隐感觉到婆婆的严厉不是说说而已时，门外又传来她的声音，她说以后不管是洗澡还是弄啥，完事记得收拾，“这要是来个人看见这些东西，我的脸面还要不要哇？”
我的眼前浮现出大明前一晚着急忙慌用过的避孕套，还有我换的没来得及洗的内衣内裤。
尴尬到天边了。
好不容易盼个周末，我俩一向的习惯是宁可不吃饭也要多睡会儿。婆婆梆梆梆敲门，说饭好了让我们赶快吃，吃完各办各的事。
我踢大明，他隔着门让婆婆尽管办自己的事去，我俩吃完自己收拾。
我以为这就完了呢，不成想，过了一会儿，敲门声更大，这一回，咋说都不管用了，大有我们不起她就不罢休的意思。
无奈起身，坐到桌边，可是睡意仍牢牢占据着我的身体，没吃几口，我就开始小鸡啄米一样打盹，突然，“啪啪啪”几声响，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我定睛一看，正迎上婆婆的视线。妈呀，原来她像个监工一样一直站旁边看着我俩呢，脸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情。
“我早说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住在我这儿，就要遵守我的规矩，昨晚上做贼去了？一点我起来上厕所，你俩房子的灯还亮着！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不会生活，你小时侯我就开始说，说了八千遍了，还是记不住，脑子让狗吃了？！”
她虽然目光看着儿子，但话里话外捎着我，我如坐针毡，一口饭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我以前哪受过这个罪啊！
我给老妈诉苦，老妈却让我忍。
忍忍忍，啥时候是个头！这才刚开始，我还是个新媳妇，她就这么夹枪带棒、声东击西，长此以往，谁受得了！
老妈说，等你有本事买房搬出去了再来叫嚣吧。一句话说得我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唉！没钱的人做啥都没底气啊！
相处时间长了，和小区里的住户熟了后，我才慢慢知道，婆婆的性格就是这样，她几十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一板一眼，凡事必须按她计划来，一不符合她的规定，她就跟你叨叨叨叨叨叨，比唐僧还唐僧，非叨叨得你服软、就范。
大明有次说漏嘴，说他爸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个，五十多岁坚决要离婚。
“他俩离婚后，我妈更是变本加厉，在别人面前腰板挺得更直，我以前不明白她的心理，后来和你谈了恋爱对女人有所了解，慢慢猜，觉得她可能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自己没有错，自己离了男人也能行，所以决心一条道走到黑。现在她都快七十了，你让她咋改？唉，少不得咱们多忍让、体谅。”
但是，婆婆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陪老妈在厨房聊天，嘴里咬着大苹果，一边卡擦卡擦，一边用脚点着厨房的地砖，“呶，这儿、这儿，这要是按我婆婆的标准，饭都不吃先给你擦上四五遍，亮得能照人影了才行。妈，你跟我婆婆差了可不止十万八千里。”
不是我夸张，是我亲眼所见。
有一回，我仨正围着桌吃饭，婆婆突然站起来直奔厨房，下一秒，两手各拿了一块抹布出来，二话不说，蹲到我脚下吭哧吭哧开干。
我下意识缩脚、探身，天爷呀，我又犯错了，刚没注意竟然把一块红烧肉掉地上了，婆婆这会儿正死命和那块印痕较劲呢。
我不好意思，蹲下说我来擦吧，婆婆眼睛都不带看我，胳膊肘往后一怼，撂一句：“你不行。你干活粗得很！心不细！”
要是有个地缝我绝对钻进去，骗你们我是小狗。
类似事件多了，我才后知后觉地晓得，怪不得婆婆家的家具、装饰，几乎全是白色呢，原来婆婆是有病啊，她有洁癖啊，所以看哪儿都脏，看谁都不干净。
大明和我一起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感慨：“就为这“白宫”，生生把我爸逼走了。”
我一听来劲了，死缠烂打“请说出你的故事”。
大明说，婆婆最早也不这样——他是听他爸说的——多年前，婆婆有次下夜班回来被坏人跟踪，为躲避慌不择路，掉进一个粪坑，才落下这个毛病。
那事过后，婆婆老觉得自己身上不干净，加上老怕公公怀疑自己，每天再晚都要洗澡，刚开始还用刷子刷，把身上的皮都刷烂了。
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有人在背后说她得了神经病，她就拧着不去了，后来就越来越严重，从自身蔓延到周边。凡她所在，以她为圆心，半径三米之内，寸草不留、纤毫必净。在自己家，范围到哪儿由她定。
搬进这套房子那天，同事朋友来祝贺，送走客人，天色亦晚，公公和大明都累了，倒头便睡。婆婆却不行，“勒令”他们，必须立刻、马上，打扫卫生。
她忍一天了。
她的木地板，她的实木门，她的一水儿的白色家具，她那一个个花心思淘来的精致碟子和碗，还有她的其他新物件，被这些人“糟蹋”得“不成样子”。
父子俩忍着瞌睡边收拾边听她唠叨，收拾一遍，婆婆不满意，再来一遍，还是不达标，自始至终，婆婆的嘴没停过。
大明是儿子，心里再不乐意也不敢怎样，可公公受不了了，突然就暴发了。大半夜，俩人大吵一架。公公说他也忍了很久了。
他说他从没因为从前的事怀疑过婆婆的贞洁，纯粹她自己瞎想，折腾自己折腾旁人。婆婆却说，好哇，你终于把真心话说出来了。人家都说，神经病从来不说自己是神经病，你嘴上说没怀疑过我，其实心里就没放下过，要不然，你到现在还把这事记着做什么？
俩人都有一肚子日积月累的委屈、埋怨和愤怒，都觉得自己更有理，谁也不服谁，话赶话，进了死胡同。
公公当晚摔门而去，第二天把自己的东西搬回了老房子，婆婆全程不拦不阻，冷冷旁观。
最终，离婚。
这是真有病啊，得治。听完故事，我情不自禁嘀咕出声。
大明却让我安分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说婆婆年纪都到这份上了，除了这一点，其他也没甚毛病，他就不强求了。只要她高兴，愿意咋样就咋样。孝顺孝顺，除了孝，不还得顺么。
“人都不容易。她觉得这样舒服自在，我何必为了让自己好受硬让她改呢。”
我还想再说，大明翻身抱住我，闭着眼睛一下下轻拍着我说：“睡吧睡吧。我妈的事不是咱俩能管的。咱俩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筹钱买个房子。我现在最珍贵的人就是你俩，你俩谁受委屈我都不愿意。”
为了婆媳和谐，并保持长久的友好关系，大明改变了自己当初制定的买房一步到位的想法。迅速调整战略，发动人脉，在另一个小区找了套二手两室。
知道我们签了合同时，婆婆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惊喜，我以为听说我们马上要搬出去她会高兴呢，结果却不是。婆婆沉默了一会儿，问：“钱哪来的？”不等回答又追一句，“可别借高利贷啊！”低着头嗯呐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你们住在这儿、也没啥不方便的。”
我一直注意观察她，她的这句话说完，我的心里突然就像有根弦被人轻轻拨了一下。
婆婆呀，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公公离婚后第三年就又结了婚，可是婆婆，至今还是单身。不是没人给她介绍，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受不了她的性格和洁癖，可是，即使有接触的，即使有发展好的，到最后，总会不了了之。
而几乎每一次，听人说，都是婆婆主动表示出不愿意再进一步的意思。
她用外表的倔强小心地掩饰着内心的坚强和柔软。
搬进新房子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们和婆婆相处得异常和谐。
遇上像以前那种我们的卫生不到位，或者周末睡懒觉不吃饭的情况，婆婆不再盯着我们较劲。卫生不到位，她就自己默默打扫，唠叨也少了；叫我们吃饭最多两遍，然后就留个条，出门干自己的事。
我不太理解大明在搬家前为什么特意买了一大堆礼物挨家挨门拜访。直到有一天，婆婆红着眼睛回来对我俩说：“你俩不用花这些冤枉钱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我这时才知道，大明买礼物是以我的名义，说是我担心我们搬走后，婆婆年纪大了，万一有啥事，麻烦大家多关照关照。
那些天，婆婆在小区，被人前所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