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行为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爱干净,这是一种精神方面的疾病,我们医学上统称为洁癖。”方燕她妈听完医生的判断后,有些发懵。看起来很正常的孩子,不就是爱干净嘛,怎么还得了精神疾病了呢?她实在想不通,这孩子到底随了谁,自己跟方燕她爸,都是朴实泼辣的工人出身,尤其是方燕她爸,生活上更是大咧咧不拘小节。有时候下班回来,从桌子上拿起个苹果,用手一擦把,“咔吃咔吃”就啃起来。平时去市场买个菜,对各水果摊主扔过来的白眼视而不见,一圈儿下来,试吃都吃饱了。方燕打小爱干净,自己的东西从来不跟别人放在一起,她的床铺没人敢坐,最可气的是,在家里坐个凳子,都得掏出纸巾擦拭半天。“小时候我跟你爸给你把屎抹尿,什么时候嫌弃过你?现在你可倒好,跟我们一个饭锅里吃饭,你倒嫌我们不卫生了。”每次吃饭,方燕她妈都得数落她几句。方燕也不争辨,只是端着碗侧着身子,害怕她妈唾沫星子飞溅到碗里。方燕其实长得不丑,大眼睛白皮肤,身材瘦削,在班里女孩儿当中,也算是出类拔萃那种。可是她没有朋友,没人愿意跟她玩儿。上学的时候,她总是随身携带着湿巾,走到哪儿擦到哪儿,湿巾上面有股儿淡淡的酒精味儿,只要有方燕在的地方,就有酒精味儿围绕。时间长了,连班主任都受不了她。有一次,班里组织活动收班费,方燕交上来的钱是用纸包着的,纸还特意用酒精消*过。害得班主任回家后,被老婆盘查了好久,非让他交代是不是在外面喝酒了。
从医院检查完后,方燕妈妈赶去学校里找老师解释,希望老师有机会能跟班里孩子解释一下,别孤立方燕,这是一种病,病人需要的是同情和保护,不是孤立和嘲笑。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方燕得洁癖症”的消息,像插了翅膀,飞到了全校的各个角落。有调皮的同学便在背后给她起外号叫“方洁癖”,久而久之,外号被省略成“方癖”了,再撇着乡音那么一抖,“方癖”又变成了“放P”。
方燕回家哭了几次,她妈妈没别的办法,就让她平时一个人坐公交上学,让她多到公共场合适应适应,说不定能提高这方面的免疫力呢。坐公交上学的时候,方燕从来不坐座位,人再多也不抓栏杆,那么多人触碰过的地方想想都觉得恶心。有一天,公交车司机为了躲避前面横穿马路的胖大婶儿,来了个急刹车,车厢里的乘客始料不及,一下子朝前面扑了过去。方燕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头顶上的吊环。吊环热乎乎的!方燕浑身一激灵,赶紧松开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用手一下子捂住了嘴。突然意识到,捂嘴的手就是刚才抓吊环那只手。她到底没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有人捂住鼻子,及时打开了车窗,司机师傅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后,继续开车,“怎么回事?是晕车还是妊娠反应?医院,要不要下车?”方燕低着头坐在马路牙子上,远远看到她妈骑着电动车一路东张西望地赶过来,她开始放声大哭。
高二那年暑假,方燕回家跟她妈商量,她想去北京参加雅思培训,她妈犹豫了一下,问她,培训不得过集体生活?你能行么?上了高中后,方燕坚持不住校,不怎么跟同学来往,表现得很不合群。方燕说,她打听过了,培训机构安排的房子是合租性质,可以自己做饭,公用厨房餐厅,到时候大家各做各的互不干扰,就是收费太高,班里就她自己报了。“行,只要你自己愿意学,能住好集体生活,费用再高我们也去。”方燕她妈点点头。“妈,等我学好外语,以后出国挣大钱,给你们买Bighouse。”方燕说着,兴奋地摇着她妈的手,低头在手背上啄了一口。“你上次亲我还没上幼儿园呢。”她妈看起来有些伤感,接着脸上浮起一丝狡黠,“对了,我刚剪完脚趾甲,还没洗手呢。”方燕惊叫一声,触电般松开母亲的手,弹跳着奔向洗手间。
这期雅思培训,举办方安排在北京近郊的一个度假村。方燕他们屋俩房间住五个人,三女俩男,彼此互相不认识。方燕的洁癖不只是表现在生活习惯上,在跟陌生人交往过程中,她也表现的很拘谨,每日往来,见到室友,总是冷淡而客气地打招呼。几天下来,室友们便不再约她一起吃饭,一起上课。厨房跟客厅是公用的,为防止被别人误用,方燕的那套餐具,被她小心地放在餐具包里,放在宿舍橱子里,只是吃完饭后再拿到公用厨房洗一下。那天下课,方燕回宿舍自己煮了面吃。刷洗碗筷的时候,突然听见房间里手机响了,她来不及把碗筷装起来,就擦干手跑回去接电话。电话是培训班里老师打来的,方燕上课的时候,询问过她出国的相关事宜。方燕一直有个出国梦,她喜欢去人少的北美国家。
打完电话,她走出房间,看到同住的一个男孩子正坐在客厅里吃饭。看见方燕,男孩子鼓着腮帮子冲她笑笑,算是打招呼了。方燕也笑笑,心想这男孩子的眼睛真亮,像是会发光。方燕往厨房方向走,路过男孩子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她发现男孩子手里拿的正是她的筷子!是的,那双筷子是来培训之前,妈妈陪她去一个日本代购店买的,当时妈妈还有些犹豫,说是价格有些贵。但是,方燕很喜欢,尤其是,筷子的顶端那个银光闪闪的小皇冠,让它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方燕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下意识地转身回了房间。方燕焦躁不安,她感到额头微微冒了汗。“算了,回头再去买一副行了,可是不知道附近超市有没有卖同款的。哎呀,无所谓了,没有就买别的款,不就双筷子嘛。”冷静下来后,方燕在心里劝着自己。“奇怪啊,我为什么完全没有恶心的感觉?甚至没有丁点儿不舒服,就好像我们挤在同一屋檐下躲雨一样。”方燕想起前段时间,表妹来她家玩儿,她跟表妹一起长大,关系很要好。可是在知道表妹用过她的眉笔后,她第一反应就是把眉笔,修眉刀,甚至连那管价格不菲的润唇膏,都一股脑儿打包送给了表妹。而这次,亲眼目睹不相识的人用自己的筷子吃饭,她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当场发作,结果却是心里一点儿涟漪未起。洁癖就像被用了催眠术一样,静静地在她体内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稀里哗啦刷洗声音过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方燕拉开门走了出去。客厅里空无一人。她走向厨房,看见自己的餐具包还放在台子原来的位置,那双筷子静静地躺在包里,好像从来没有被人动过一样。“要不要扔掉?”方燕端详着手里的筷子,顶端的小皇冠亮地夺目。她把筷子放回原处,拉上了餐具包拉链。晚上,方燕做了一件让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事儿———用那双筷子吃饭,而且心里很平静。吃着吃着,她忽然笑了。她想她大概喜欢上了那个男孩子,所以才不嫌弃他用过的筷子。整个事情似乎只有这个解释能行得通。睡觉前,她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他们见面的情景,心里有些小期待。第二天中午,方燕坐在客厅里吃饭,她故意吃得很慢,希望能看到那个男孩子,她想主动跟他打个招呼。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过院子,男孩儿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么用功啊,午饭都吃那么晚。”方燕朝男孩子笑笑,并冲他挥了挥手里的筷子,仿佛在传递一个只有他俩知道的小秘密。男孩儿在看到方燕手里挥舞的筷子之后,脸色突然变了,他胡乱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闷出了个象声词。方燕还想继续说点儿啥,男孩儿却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声儿很响。“看来也跟我一样,不擅长与人交流,打个招呼都能把他紧张成这样。”方燕心里想着,她觉得男孩儿局促笨拙的样子很可爱。她决定第二天中午晚点儿吃饭,碰到男孩儿好好跟他唠唠,她觉得自己跟这个男孩儿之间,似乎有个点特别接近,到底是哪个点?她又说不清楚。第二天中午,方燕故意拖到很晚才去厨房煮面,当她踩开垃圾桶盖子准备往里丢垃圾的时候,她一下子愣住了。垃圾桶里有双筷子,和她餐具包里摆放的那双一模一样!筷子顶端的小皇冠在一堆垃圾当中,亮闪闪地,让人睁不开眼。
翟贵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