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位刘会刚
放弃组织安排的新岗位,申请回到二十年前的原单位——东方钢铁公司炼钢厂原料车间白云石炉三班,重新上岗。老*作出这个石破天惊的决定,让所有知道他的人都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太熟悉的人说,离开县电视台,老*肯定是混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知根知底的人说,老*是个重感情轻世俗的人,既然外面没了金窝银窝,还不如回到自家的狗窝好。老*呢,什么都不想解释,一切顺其自然。
老*今年四十五岁,年富力强,按理说正是干事的当口。遗憾的是,他供职的县电视台,由于*策原因,必须撤掉。一同撤的,还有县报,上面的红头文件说,县一级的新闻媒体,无条件停办。理由是压缩开支,精减机构。老*原计划在县电视台将摄像机扛到退休,这下彻底傻眼了。四十五岁的男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到哪去找个与电视台摄像记者相当的岗位呢。二十年来,老*扛惯了摄像机,每天跟着县里的头头脑脑屁颠屁颠的,说风光蛮风光,除了吃香喝辣的,红包没少拿。现在,电视台撤销了,岗位没了,一夜之间回到从前。二十年前,小*二十五岁,是东方钢铁公司炼钢厂原料车间白云石炉三班一名青工,虽然只有初中文凭,但平时喜欢写写画画,偶尔在报屁股上发个“豆腐块”。当时县电视台公开招考摄像记者,小*听说后,瞒着工友报了名,居然考上了。从此,他脱下又厚又重的白工作服,到县电视台扛摄像机了。一晃二十年了,从一名热血小伙子扛成了“中部崛起”的汉子。可世事难料呀,谁会想到县委县*府的喉舌——电视台也会撤销呢。制度无情人有情,县委县*府成立了安置专班,对县电视台、县报社员工进行合理分流。有编制的,优先安排进县机关或学校,没有编制的,像老*这样的聘用人员,进城管、园林、环卫等单位。老*最终被安排进城管,大体工作是每天戴着红袖章,吆喝吆喝马路旁占道经营的小摊小贩,管管集贸市场的脏乱差,没指标没任务,雨不淋日不晒,轻松是没说的,可老*却不愿意干。为什么呢?以前当摄像记者时,为了配合县里创建卫生城市创建森林城市创建海绵城市创建地矿旅游城市创建似乎没完没了的名目繁多的城市,老*隔三岔五要扛着摄像机跟着城管人员一起曝光“脏乱差”,小摊小贩似乎不怕城管人员,就像老鼠根本不把病猫当一回事。可是见了老*肩上的摄像机,如小*撞见了阎王爷,纷纷抱头乱窜,避之唯恐不及。每逢此时,老*感到一阵快意从心底油然而升,成就感十足。现在,要他天天戴上红袖章与小摊小贩打游击战,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进我退,敌退我追——他实在受不了,毕竟自己扛了二十年摄像机,好歹算半个文化人,文化人最看重的不是肚皮,是脸皮。可红头文件上说了,不服从组织安排,自寻出路。那自己能干什么呢,或者说有什么岗位适合自己呢?老*好好地反思了一下。他在县电视台虽说干了二十年摄像记者,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可肚子里没有学到真正的东西,这一点他是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如果要说有收获,就是七八年前离了一次婚,娶了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护士白云。白云是老*在摄像过程中认识的。老*一听白云这个名字心里好一阵激动,然而才对人动了感情。说起来,老*有深厚的白云情结,这缘于他从前在东方钢铁公司炼钢厂原料车间白云石炉上班的经历。
白云石炉,顾名思义,是焙烧白云石的炉子。烧熟后的白云石用来干什么呢,堵平炉炼钢的炉门坎,防止钢水从炉门溢出。当时的青工小*,在白云石炉干了四五年。比较而言,白云石炉岗位是炼钢厂十分艰苦的工种,劳动强度大,灰尘多。一到开炉时间,烧熟的白云石通过皮带喂进破碎机,一震一响,纷纷扬扬的白石灰遮天蔽日,方圆十几米看不见人。年轻的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根本不觉得白云石炉工有什么苦和累,他是从农村中途转户口进城的,在农村他什么活儿都干,特别是农忙时的双抢,简直和打人命差不多,那才叫苦和累哩。和农活相比,小*觉得白云石炉工简直算玩玩打打的事。刚上班,小*认为白云石炉的灰大不是什么坏事,幸亏灰大,否则这么好的工种哪轮到自己头上呢。白云石炉的白灰,在有文艺细胞的小*看来,那不是灰,是天上飘动的白云,“辽阔草原美丽山冈青青牛羊,白云悠悠彩虹灿灿挂在蓝天上……”他经常一边干活,一边小声哼着这首百听不厌的歌。
结识女护士白云,老*认为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两人地下偷偷摸摸了半年,就公开关系了,各自离婚,再结婚。
放弃组织安排的城管岗位后,老*每天*不守舍,吃不香,睡不稳,严重失眠。老婆白云怕他憋出病,建议他到附近的千年古刹东方山去转转,心情也许会好些。老*一个人来到东方山上,面对菩提青灯,耳听佛号钟鸣,他浮躁的心果然澄静下来。这些年来,他见得太多,听得太多……官场的腐败龌龊,商场的勾心斗角,情场的灯红酒绿,如一味味麻药蛊惑了他的神经,对什么似乎都见怪不怪了。人心几乎尘封了,像冬天的冻土一样硬化了。想想以前,二十年前,在白云石炉上班的经历多美好呀,那时他青春阳光,眼睛明亮,面皮白净,手脚勤快,渴望爱情,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有一件事至今常常进入他的梦乡。那是个夜班,凌晨二三点的样子,他去磅房拿熟白云石的过磅单,原来磅单总是夹在磅房门缝中,那天晚上却没看到。以为被风吹跑了,正茫然四顾找寻时,磅房门缓缓地开了一条缝,一只粉嫩的女人的手伸了出来,如一条舞动的白蛇朝他游来。他当时蒙了,头脑一片空白,大气不敢喘。突然撒腿溜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过去了。当身处佛教圣地东方山时,老*心底尘封太久的琴弦突然被拨响了,似乎感悟了红尘俗世的许多东西。人活着,活出一份自己,一份踏实,一份心境,比什么都重要。从东方山上下来,老*作出了人生的重大抉择——放弃组织安排的城管岗位,申请回到二十年前的东方钢铁公司炼钢厂原料车间白云石炉三班,重新上岗。二
能回东方钢铁公司炼钢厂原料车间白云石炉上岗,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十年前小*离开时,办了离职手续,与厂里没有任何关系了。白云石炉不是自家菜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如果不是炼钢厂查厂长网开一面,老*是不可能杀回来的。查厂长原是炼钢厂原料车间白云石炉工段长,比老*大十来岁,是小*当年的顶头上司。这二十年来,查厂长从白云石炉工段长,干到车间副主任、车间主任,炼钢厂副厂长,一直到现在的厂长。查厂长对当年小*写写画画的学习劲头是记忆犹新的,印象一直不错。关键是,有一着棋老*走对了。七八年前与白云结婚办喜宴时,他想起了查厂长。炼钢厂几百号人,老*就请了查厂长一个人。给查厂长敬酒时,他与白云诚心实意双双喝了满满一杯白酒,给其他客人敬酒时,当然是以水代酒。查厂长不停地夸白云漂亮,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妻子。有了这层关系,老*重回白云石炉上岗比想象的容易多了。查厂长甚至对老*说,炼钢厂各大工种由你挑,库工、电工、钳工、焊工、管工,还有电车工、砌炉工、架子工,挑中什么,立马安排上岗。这个*策一般人享受不到,可见查厂长把老*当成人才看待了。老*心存感激,什么工种都不选,只要求回到原岗位——白云石炉三班。
查厂长亲自将老*送到原料车间白云石炉三班。车间主任老林主持召开了一个简短且隆重的欢迎会。查厂长热情地称老*此次回来,是分别二十年后的回娘家,希望白云石炉班组的工友们,要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老*,在工作中力所能及地照顾,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心。车间主任老林介绍了白云石炉的生产情况,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白云石炉还是二十年前的白云石炉,作业区域还是二十年前的作业区域,班组还是二十年前的班组。只是人员全换了新面孔,真正是物是人非。除了车间主任老林和老*年纪稍长外,其他的大多是小伙子,像老*当年一样年轻,精力充沛。上班第一天,老*真真切切感受到时光倒流了,似乎回到二十年前,浑身充满激情,人一下子显得年轻不少。这种感觉太美好了。
白云石炉岗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出料、加料、破料、送料、选料、烧炉。最辛苦的“坑”算送料,用板车将破碎后的熟白云石一车一车送到十米开外的料斗,过磅后用行车吊到平炉炼钢作业区,供炉前工使用。最轻松的“坑”当然是出料,只须将白云石炉门打开,用钉耙将焙烧后的熟白云石从炉子里掏出来,送到传输的皮带上就行了。不管是哪个“坑”,老*二十年前都干过,且干得都不错。二十年后干起来,依然不陌生,仿佛自己从未离开白云石炉。几个班轮下来,老*干得比预想的要好,四十五岁的男人,虽说体力不如从前,但耐力还在,甚至比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韧性。比如送料拖板车,别看老二三十五六,壮如一头*牛,拖起板车来腰弓成了虾米,一副找人拼命的架式。老*拖板车不这样,他先站稳脚跟,重心前移,慢慢起步,不急不躁,板车拖得又稳又快,沿途几乎不洒下一粒熟白云石,不像老二一个班下来,送料场四周洒得到处都是,像天女散花,无疑增加了清扫的难度。加料也是白云石炉比较累的一个“坑”,老*干得也得心应手。加料就是将生白云石和焦炭一起,混合加入料斗,用卷扬送至白云石炉内,进行焙烧。开卷扬的女工叫阿曼,是个女高中生,长得有点像张曼玉,挺讨人喜欢的。阿曼是个爱笑的姑娘,有事无事朝老*笑,老*问阿曼笑什么,阿曼笑着说没什么,可还是一个劲地抿着嘴乐呵。记得二十年前,白云石炉三班也有一位开卷扬的姑娘,是个地地道道的城里姑娘,叫什么来着老*记不得了,只觉得长得也好看,个子高挑,皮肤白里透红,像个熟透的红苹果。那时小*刚从农村进厂,胆怯,与陌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更不敢与漂亮姑娘交流。他只能看戏,看什么呢,看一拨拨男青工来找红苹果谈恋爱,还有几个大学生,可红苹果似乎都不为所动,让来找的一个个灰头土脸,落荒而逃。记得有一个夜班,大家干完活,回到班组休息,红苹果坐在小*身旁,正在大家谈笑间,小*赶到自己的屁股有个虫子在咬,虽隔着工作服,可咬得痒痒的,既舒服,又难受。明显是一只女人的温柔的手,四周除了红苹果,没有别人。难道是红苹果用手在背后摸自己的屁股吗?小*不敢吱声,更不敢正视红苹果,在他看来,自己是一只乡下的癞蛤蟆,红苹果是一只城里的白天鹅。癞蛤蟆是永远吃到天鹅肉的。不久,红苹果调走了,小*失落了好一阵子,感觉一个好梦刚开始就醒了。
老*不想活在潮湿的梦里,他想让现实的阳光晒一晒梦想。这天上夜班,凌晨三四点的样子,当工友们在班组东倒西歪时,老*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摸索着来到料场一角的磅房前。这里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没有灯光,只有厂区的光线零星地折射到这里,显得光怪陆离。那只在梦中从磅房门缝伸出的粉嫩的手,现在似乎就在跟前,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握住,他会握得紧紧的,再也不会错过。老*蹑手蹑脚摸到磅房门前,像做贼一样,心里怦怦怦地跳得厉害。他睁圆双眼,依稀看到门缝里什么都没有。老*不甘心,用手沿着门缝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连根毫毛都没摸到。索性掏出火机,啪地打亮,火苗瞬间照亮了磅房四周。正当他上下仔细找寻时,磅房的门突然开了,一对人影相拥着挤出来,着实吓得老*一大跳。是班组的老二与阿曼,两人衣着不整,目光迷离,看样子,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事。
老二以为老*深更半夜来磅房是捉奸的,不仅没责怪老*半句,似乎很满意当场被捉,还顺手递给他一支烟。阿曼依然朝老*笑,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事后老*才知道,这个磅房七八年前就废弃了,现在里面堆着报废的耐火材料、刷钢号的油漆桶、过期发*的磅单等杂物。如今过磅,都是电子磅,通过相互联网传送,再也不用人工拿磅单了。
回到二十年前的岗位,就像穿上二十年前的一件旧衣服,合身倒是合身,只是款式、色调,都明显过时了,落伍了。回来之前,最坏的场景他都想到了。可有些事情,还是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如,老二与阿曼半夜到磅房打得火热,就让老*接受不了。本来男欢女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对于老二,一个三十五六的离婚男人,住在白云石炉旁像狗窝一样低矮、潮湿的房子里,要人没人,要财没财,凭什么能将二十出头、青春靓丽且爱笑的阿曼搞到手?想想当年自己的初恋,老*至今无法释怀。她是炼钢厂附近的菜农,姓万,一位民办女教师。别人介绍的,差不多谈了半年,两人仅牵了一回手过大马路。可是他的父母强烈反对这门亲事,理由是万老师没有城市户口,没有商品粮吃,以后生下的孩子就是半边户,这样的结合肯定不幸福。当年的小*执意要与万老师好,可面对家人的百般阻拦,他渐渐妥协了,最终与同厂的一位女工结了婚。二十年过去了,老*一直没有忘记万老师。当年,他为万老师写了一首情诗,题目叫《想你也是一种幸福》:
你飘逸的秀发,像千崖瀑流如许滋润着我枯竭的心田;你深邃的明眸,像月夜星光明明灭灭闪烁在我不眠的心扉;你纤细婀娜的身姿,像绿荫下的清泉荡漾在我热烫的脑际。然而,我却不能靠近你,只能看你在风霜雨雪里坚韧的跋涉,看你在阴晴圆缺中执著的追求。其实,不能靠你,想你也是一种幸福,一种超越自我恣睢挥洒、随心所欲的幸福,但这幸福又恰是帷幕,挡住了你俊俏的脸,却挡不住我明亮的眼。
老*认为这是他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作品,比后来在县电视台写的成千上万的新闻电视稿要强一百倍。可惜,这个作品当年投到报社,杳无音讯。幸亏没有发表,七八年前他结识女护士白云时,将这首情诗又用了一次,送给了白云。效果不错。白云看后感动得哭了。白云后来嫁给他,这首情诗是有功劳的。
也许是年纪渐长,干体力活不像年轻人,睡一觉起来没事了,往往是,一连几个夜班下来,老*就感到腰酸脖子僵,腿肚子涨得有时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毕竟是四十五岁的人,岁月不饶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有一天晚上白云性趣好,要做一做夫妻之间的功课,那老*就惨了。第二天必定在家磁磁实实睡一天,像冬眠的蛇一样动弹不得。
那天晚上,从江西滕王阁旅游回来的白云,性趣颇高,两人正忙乎间,白云像遭到*蛇猛咬一口,哇呀大叫一声,翻猛下来,惊得老*一身冷汗。白云指着老*的手掌,如误吞了一只苍蝇,恶心得想吐。怎么啦?老*伸出手掌,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呀。忽然,他看到了,原来是手背上一个个白色斑点,如一个个芝麻般的脓包。那是白云石灰,无孔不入的白云石灰,随着汗腺钻进手背的毛孔所致。老*在澡堂洗澡时,曾用力搓过,可怎么也搓不掉,他甚至用指甲抠,也无济于事。他知道做护士的白云有洁癖,可没想到她的反应竟如此激烈。二十年前,同样的工作环境,好像手上没有这种白云石灰斑点,现在怎么有了呢?难道是岁数渐大,身体抵抗力日益下降,才让白云石灰有了可乘之机?这让老*沮丧不已。
这以后,白云几乎不让老*近身,甚至提出分床要求。不就是手背上沾染白云石灰导致斑点吗,又不是*瘤,有这么严重吗?老*认为白云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白云说她的洁癖很严重,这是职业使然。她甚至说可以原谅老*出轨但不能忍受那芝麻般脓疮一样的白云石灰斑点肉贴肉地挨着自己,一想起来,就恶心,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这让老*始料不及。
冷战是不可避免的。白云开始不回家吃饭,约三五朋友去舞厅跳舞。最近,白云迷上了跳舞,恰恰,华尔兹,还有时尚的钢管舞,肚皮舞,人越跳越着迷,身材越跳越好了。这让老*很紧张。他听说有个工友,一家人爱跳舞,跳着跳着,最后,儿媳与女婿跳成了一家人,婆婆跳着与别人跑了,好好的家庭被跳散了,成为一桩工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为了家庭大局,老*决定找白云好好地谈一谈。对话总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他问白云当初支持他重回白云石炉,为啥就不能包容一下小小的白云石灰斑点呢?再说又不是病,也不传染。何必将夫妻关系搞得像美国与伊朗那样紧张?白云解释这是两回事,她支持他重回白云石炉上岗,一是尊重他的选择,二是从医学角度看有利于身心健康。为什么这样说呢,她举了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艾伦·朗格做过的一个著名实验:在一家老修道院里搭建一个“时空胶囊”,布置得与20年前一模一样。同时邀请了16位老人,年龄都在七八十岁,8人一组,让他们在这里用怀旧的方式生活一个星期。结果,奇迹出现了,两组老人的视力、听力、记忆力都有了明显的提高,血压降低了,平均体重增加了3磅。这证明怀旧的生活方式可延年益寿,所以她支持老*重回二十年前的原单位上岗。而那些脓包一样的白斑点,是她洁癖的死敌,一想起来就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严重影响了她的正常生活。她完全克服不了。
谈到最后的结果,老*作出重大让步,找机会换个岗位。他咨询了皮肤科医生,只要离开白云石炉,手臂上的白云石灰斑点会逐渐消除,这是一种职业症状,最有效的治疗就是远离。查厂长当初答应过他,炼钢厂所有岗位任他挑凭他选,相信找查厂长换个岗位问题不大。两人达成共识,老*呢,抓紧时间换岗,越快越好。白云呢,家庭第一,跳舞第二。好在骨子里都是过日子的人,家庭关系又趋向稳定。 三
半年后,炼钢厂迎来平炉大修。平炉五年一大修,三年一中修,一年一小修。所谓大修,就是将平炉全部拆除,从炉顶到炉膛进行个底朝天修理。中修呢,对平炉进行局部维修。小修则是微修,边生产边修理。二十年前,老*经历过一次平炉大修。那时他刚进厂,愣头青,对平炉大修印象最深的,套用现在网络语言表达:一个字,累;二个字,很累;三个字,非常累。累的后果当然是怕,怕到什么程度呢,炼钢厂职工,听到平炉大修,如村民听到日本*子进了村,个个后背发冷头皮发麻。据老工人介绍,平炉大修有两怕,一怕三伏天,人进入炉体抢修无异于热锅里的蚂蚁;二怕数九天,一身热汗从炉体里爬出来,转眼汗珠儿凝结成了冰凌,真正是冰火两重天。所以,平炉大修一般安排在春天或秋天,但有时炉体不争气,说垮就垮了,必须大修。老*这次遇到平炉大修,恰是初冬,天气已转凉,平时上班要穿棉袄。
这天是中班,车间主任老林安排老*所在的白云石炉三班负责拆除平炉下面的格子房。格子房有七八个平米的空间,相当于平炉的肺部,而肺叶则是用一块块不规则的耐火砖无缝对接而成的。平炉冶炼时产生的烟尘、*烟就是通过格子房式的肺部导入地下烟道,然后经过高耸入云的烟囱排放出去。
格子房的旧砖要先折下来,运走,然后用新耐火砖重新码上。老*这个班的任务就是拆,至于码,那是下个班的任务。紧张的战斗打响了。分两班作业,每班四个人。干了两轮,大家的工作服全汗湿了,不得不脱下拧一把水,再穿上接着干。老*全身湿透,背上感觉有股泉眼往外涌。他没有像工友们那样脱光上身,依旧穿着湿透的工作服,他不愿意别人看到他发福的啤酒肚,那样不雅观。干至中途,老*感到眼睛发花,看东西飘忽,额上虚汗直冒,手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粗气直喘,像刚犁完几亩田的水牛一样疲惫不堪。
车间主任老林不知什么时候立在跟前,影子一样没有声息,惊得老*打个寒颤。回到白云石炉三班重新上岗几个月来,老*感到有颗间谍卫星时时监视着自己,有时正低头干活,一抬头,看到附近有个探头无死角地罩着自己。刚下班,一转身,瞥见一束鹰隼似的眼光从厂房某个角落凶狠地射出来,后背顿感凉嗖嗖的。就连上厕所,也感到屁股后面有个灯泡照着,以致拉得不彻底。这颗间谍卫星就是车间主任老林。
老林像往常一样看着老*,讪讪地一笑,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这让老*心里藏着一只活物般难受。他强行起身,再次一头钻进热浪滚滚的格子房,蒸气,雾气,水汽,还有呛鼻的灰尘,一古脑儿往胃里钻。想吐,又吐不出来。一股酸水竟从鼻子里流出来,流进颈脖,流进耳朵。在格子房里不能呆太长,五分钟之内必须拆完一板车旧耐火砖出来,否则人会蒸熟的。快下班时,老*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加快,昏昏欲睡。可能是汗湿的工作服穿在身上,经风一吹,着凉了。老二看出了问题,摸了摸老*的头,我的妈,热得能烫熟鸡蛋。老二不管不顾,强行搀医院。原来是急性呼吸道感染,医生说挂两瓶点滴,无大碍。
第二天早上,老*感到精神稍好,能吃完一个大馒头。上午又去吊了一瓶,下午才赶去上中班。这天接到的任务是清烟道。这可是平炉检修最苦最累最脏的活,人钻进四五米深的地下烟道,将里面长年积聚的烟灰粉尘用铁锹清理出来。对于这个差事,老*是头一次遭遇。令老*郁闷的是,全班十几大员,车间主任老林为何派他与老二去干这个苦脏累活?王八蛋,老*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是他重新上岗后第一次骂人。
平地支着一个三角架,吊起一个铁葫芦,老*在老二身后,手握铁葫芦哧溜落入四五米深的烟道。里面鼓风机嗡鸣得像战鼓,吹起的灰尘在仅容一个人行走的烟道内横冲直撞。闷热,窒息,加上风大,人下去一会儿就浑身湿透,大腿无端抽筋儿。要命的是,烟道低矮,人不能直立行走,必须弯着腰,低头挥锹,然后用小板车将烟尘运到烟道口,再用铁葫芦吊上来。老*只觉掉进了地狱之门,*火,魅影,仿佛四周隐蔽着妖魔*怪,只等阎王爷一声令下,他的小命就呜呼了。一同下来的工友挥锹半天,老*才气息渐定,心劲渐稳,慢慢适应了这地下的深处。老*艰难地弯下腰,开始清理。一锹下去,又重又沉,原来清理之前已洒水降尘,水将烟尘凝固成了块状物,像个铁疙瘩一样坚硬。清了十来分钟,全身汗如雨下,耳畔嗡嗡直响,前胸后背似有万千蚂蚁在爬,在咬,又痒又酸。老二,受不了了。老*只觉一阵晕眩,大喊一声。四周全是嗡鸣声,他喊出的声音像从一个封闭的容器里发出来,尖锐,刺耳。老*感到时间凝固了,他盼时间快点过去。因为按规定三十分钟才换班。此时,三十分钟像三十个小时,三十天,三十年一样漫长。老*弯着的腰麻木了,僵硬了,手握铁锹的手臂酸得抬不起来,脑子里如一个跑马场,人声鼎沸,马群嘶鸣。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铁葫芦吊上地面的。他如一堆稀泥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休息了刻把钟,又要下去换班。老*望一眼烟道,像死刑犯即将上刑场,双腿迈不开步子。可没有办法,必须下去。里面的工友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换班呢。这个中班,老*一共下去了六次,人最后吊上来时,完全是一副灰具,头发,眉毛,鼻孔,脖子,指甲,到处是*黑*黑的灰。在澡堂,老*足足泡了两个钟头,耳根,腋下,下身隐秘等部位,残留的黑渍无论怎么搓揉都无济于事,像纹在身上一样皮实。
平炉大修后,老*变了一个人,上班下班,沉默得像个哑巴。那天晚上,妻子白云一反常态,忍着恶心与难受,主动与他做了。平息下来后,白云有话要说,她向老*透露了一个信息,炼钢厂宣传科科长老孟即将退休,这是个好机会。这个岗位十分适合老*,毕竟他在县电视台扛了二十年摄像机。白云催老*抓紧点,机不可失。
很快白云沉沉睡去。老*一点睡意都没有。躺在床上,心神不宁,辗转反侧。回到白云石炉这个岗位,是他的初心,他的梦想。现在梦想变成了现实,客观地说,现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无非是车间主任老林对他暗中使坏,事后得知,原来他在县电视台扛摄像机时,曝光了一家黑心食品作坊,被工商部门一窝端了,那个黑心老板是老林的亲外孙;再无非是白云石炉工作量比想像中的要大,尤其是平炉大修,简直比农村双抢还要累,还要苦。这些问题,都没有超出老*当初的预想。他自信都能克服,唯独白云嫌弃他手掌上脓胞一样的白斑点这个“小事”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正当老*盘算着什么时机去找查厂长时,查厂长主动找他来了。那天下着大雨,查厂长打着伞,一脚泥一脚灰地来到白云石炉工地,对刚劳动完的老*嘘寒问暖了一番,老*当即向查厂长提出了换岗请求。查厂长问他想搞什么岗位,老*说自己在县电视台扛了二十年摄像机,搞宣传是最理想的。炼钢厂宣传科科长老孟马上要退休了,他想接过老孟的重担,把炼钢厂的宣传工作搞得更上一层楼。查厂长笑了笑,没有表态,只希望老*干好眼前工作,增强责任心,为炼钢厂增产增效再作贡献,再立新功。谁知,这个八字没有一撇的消息,竟然在职工中传开了。连老二这种人也知道了。老二提前把老*当领导看待了,除了在工作中极尽照顾外,还主动为老*买饭,洗工作服,做些杂活。此时的老二已与阿曼分手了。阿曼通过关系,调到其他车间了。老*问什么原因,老二吐出一串烟圈,骂道,贱货,老子三天没搞她,她就浑身骨头痒,下三烂的货,跑了不稀罕。四
世事真的难料。老*没想到,他会在白云石炉岗位上,遇到初恋情人万老师,多年前他曾写过一首情诗《想你也是一种幸福》送给了万老师。只是二十年后的相遇,是那样无奈,那样令人猝不及防。
那天上夜班,凌晨三点多,正躺在班组眯一下的老*,被一双大手猛地扯醒,老*,快点,跟我来……老*揉了一把惺忪的睡眼,翻身跟着一个黑影跑出去。此时天上飘着毛毛雨,厂房四周灯光昏暗,路面有些湿滑。老*跟着黑影跑到铁轨旁,一列运钢铁料的平板火车正缓缓驶过来,拦住去路。老*这才辨出黑影原来是查厂长,查厂长一边焦急地等着火车离开,一边对身后的老*急急地说,刚才,看到一个小偷,背着麻袋,八成是铝块,朝铸锭车间跑去……老*一听,明白了。他顾不上危险,翻上缓缓行驶的火车,然后一跃跳下,朝铸锭车间包抄而去。身后传来查厂长急切地嘱咐,小心,最好人赃俱获。
炼钢厂房二十年如一日,基本没有什么变化。老*轻车熟路跑进铸锭车间,远远看到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狂奔,几欲跌倒。老*大吼一声,站住,快站住。黑影飘得更快了,转眼跑出铸锭车间,拐进废钢库,再跑几脚就出厂区,到附近农村了。眼看捉贼前功尽弃,老*急中生智,摘掉头上的安全帽,朝小偷狠狠砸去,哎哟一声,小偷应声倒地,原来是个女的。老*有些意外。女小偷放下肩上的麻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大哥,放过我吧……丈夫病了,孩子读书……老*一时束手无策。女贼跪着一把扯住老*的衣角,近乎哭声,大哥,行行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女贼突然站起来,一把扯下裤子,大哥,放过我吧,前面不远有块油菜地,我们过去……借着昏*的灯光,老*看清了女贼的面容,他不自觉地啊了一声,又啊了一声,万……老师,女小偷怔了一下,继而脸上绽放出夺目光芒,像见到久别的恩人,一把提上裤子,拉着老*的袖子,哎哟,是你,太好了,这多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这时,不远处传来查厂长“老*你在哪”的喊叫声。老*双眼呆滞,神情漠然。突然他推了一把女小偷,万老师,你快跑,快跑……查厂长喘着粗气赶到,弯腰提起地上的麻袋,从里面掏出四块沉甸甸的铝块,气愤地说,国家的财产,就这样白白被践踏,痛心啊!查厂长指示老*将此事写成一篇稿件,警醒全厂职工树立高度的主人翁责任感,坚决同不法分子作斗争。老*扛了二十年摄像机,写这种稿子不在话下。第二天,他写的《厂长捉贼》稿件被市内几家媒体刊播了。
查厂长趁势而上,在炼钢厂成立了反盗窃专班。以前,周边菜农经常私闯炼钢厂,顺手牵羊铝块、废钢铁、铁矿石、铜线等,连门卫都见怪不怪了。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必须得到根治。
反盗窃专班很快发现了一条重大线索,距白云石炉不足百米有个铁精矿料场,里面的铁精矿莫名锐减。线索是炉前工反映的。炉前工说,以前一卡车铁精矿要用一个月,现在一卡车用不到半个月。铁精矿料场四周是厚实的围墙,两米来高,上面是铁丝网,如此严密想进入偷盗是不可能的。肯定有内*。这一情况引起反盗窃专班的高度重视。工人们轮班在现场守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铁精矿还在一天天减少。此事引起东方钢铁公司高层重视,指示炼钢厂务必尽快查出元凶。
查厂长坐镇指挥,指示反盗窃专班人员,在全厂开展声势浩大的反盗窃大会战,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铁耗子”。很快开来了三台大铲车,将铁精矿全部转移。当最后一铲车铁精矿清理出场,众人惊讶地发现,料场上有个宽一米,深不见底的黑洞。原来,铁精矿是从这个黑洞被“偷”走的。这一幕太像美国好莱坞大片里的情节,竟然有人挖地洞盗铁精矿。
经进一番苦苦搜寻,地洞的源头找到了,就在白云石炉三班职工老二临时搭建的破房子里。很快,老二作为重点嫌疑对象,被警方提审。原来,老二自离婚后,与社会上的一伙无业游民长期厮混,为了快速搞到钱,这伙人精心策划,以老二的平房为掩体,通过挖地道,企图神长期不知*不觉偷盗铁精矿以牟利,这伙"铁耗子"被一网打尽后,老*熬了两个通宵,将此案写成新闻稿件,不仅被市级媒体采用,还作为全公司职工班前会学习的必读警示内容。这个成绩的取得,得益于他在县电视台扛了二十年的摄像机。
老*在这场反盗窃大会战中无疑立了大功。
老*仿佛看到自己已经坐上宣传科长的位上。他觉得自己是炼钢厂宣传科长的不二人选,除了能写会画,还有丰富的社会人脉。只要努力,一定能干出些名堂。
妻子白云劝老*稳住心,沉住气,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莫得意忘形。白云的意思是,请查厂长到家里来吃顿饭,一来拉近关系,二来很多话在家里好说。老*觉得在理。
接到邀请后,查厂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就定在这个周末,查厂长是大忙人,能光临一个普通职工家庭吃饭,算是赏脸了。
老*与白云的厨艺都不高,大部分菜都是叫外卖,只有几个青菜自炒。酒是老*当年扛摄像机时,别人送的两瓶毛铺陈酿,他一直舍不得喝。白云拿了出来,说,贵客来了必须用好酒。
三人在氛围融洽的家中觥筹交错起来。老*有一定酒量,但撑了几轮就摇头晃脑起来。白云平时几乎不沾酒,一高兴,也喝了两杯。查厂长好酒量,来者不拒。喝到酣处,查厂长主动提及老*的岗位,说宣传科长岗位,七八个人都盯着,但老*无疑是最有力竞争者……白云赶紧起身,捏起酒杯敬道,还望查厂长多多关照。查厂长豪爽地一仰脖子,醉意朦胧地盯着白云夸道,老*找了个好媳妇,百里挑一的贤内助。白云的脸庞如乱红飞渡的云彩,映亮了整个客厅。
两瓶毛铺陈酿喝得差不多底朝天了,查厂长连连摆手,高了,不能再喝了。白云笑盈盈站起来,请查厂长跳一曲,以舞助兴呗。老*一边打开音箱,一边附和说,查厂长舞跳得好,全厂人都知道,白云最近也迷上跳舞,正好切磋一下舞艺。查厂长满面红光,欣然应充。
老*将客厅快速收捡了一下,腾出一块空间。白云进房间换了一套束身的玫瑰色旗袍,婷婷出来,如出水芙蓉,白云仙子。
音箱里,飘出《草原牧歌》优美轻快的旋律,“辽阔草原美丽山冈青青牛羊,白云悠悠彩虹灿灿挂在蓝天上……”踩着节拍,踏着旋律,两人翩翩起舞,沉浸在歌的海洋,舞的世界。
一堆残羹剩菜等着老*去收捡。他怕打扰两人的舞兴,一个人在橱房洗洗刷刷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客厅,不见人影。《草原牧歌》的旋律依旧回荡。只是卧室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里面传来杂乱无章的声响……
老*像突发了心脏病,手指颤颤巍巍伸向音箱的按键,他不知是该按暂停键,还是切换键。人就那么僵着,雕像一般。
《*石文学》第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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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树
作者简介
刘会刚,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九三学社社员。作家。媒体人。